《劫道》第一章 游子乍还乡-上

安裕容一路狂奔到车站,离开车只剩了数分钟。江宁此地天热得早,五月末暑气已浓。幸亏这一趟去往海津的特快列车深夜出发,温度降下来不少。尽管如此,他拎着皮箱爬上车门,淋漓的汗水依然浸透衬衫后背,额前稍长的头发一绺绺搭在眉梢,不用照镜子,也知道自己此刻堪称形容狼狈。

将车票给乘警看过,小心翼翼收进口袋里。二等座票价格高昂,若因为一时贪睡错过车次,那才真是叫人追悔莫及。他虽然是个纵情随性的脾气,真有大事,向来认真上心对待。此番会睡过头,实在因为太过疲累。自西洋大陆回国,海上漂泊许多天,上了岸又马不停蹄登上申城至江宁的列车,奔波岂止万里。如今铁轨虽然号称南北贯通,实则练江天堑阻隔,须下车乘船渡江,晚上再登车继续北上,中间差不多有小半天的空档。其他长途旅客,一般都会趁此机会在江宁这六朝古都游逛一番。安裕容却在下午先将大件行李托运了,感觉实在疲累,遂于站前觅个小旅馆临时歇脚,不想一觉睡到快开车。

匆匆寻个空位,将皮箱放置在行李架上,才坐下来一边掏出帕子擦汗,一边打量四周。

邻座是位男士,一顶精细的草编西洋礼帽遮脸,不知真寐假寐。隔着过道坐了两位淑女,被安裕容落座惊动,不约而同侧头扫视。离他较近的这位面带鄙夷,明显嫌弃他满身汗水。恰巧安裕容捋了一把头发,露出额头与五官,发觉被女士窥看,十分自觉地歉意一笑。车厢里灯光朦胧,但仍可见出他眉目端整,文雅清俊。对方稍显愣怔,随即羞涩地回转头去。安裕容自小便占尽了这幅好皮相的便宜,不知多少人被他温文尔雅、风流蕴藉模样蒙骗,当下也不在意,微微一哂,自在地靠上椅背。

本以为车上空座多,能凑合躺一夜,谁知竟然满满当当几乎满员。安裕容不动声色观察,发觉不少自申城同行而来的熟面孔,偶有几张西洋面孔夹杂其间。申城上车多权贵富豪,想必大部分在一等车厢。说起来,这趟号称唯一贯通南北的特快列车,仅设一二三等座,且三等车厢数目十分有限,几乎称得上是豪华专列了。因二等座比三等价格贵出一倍不止,听闻旅客寥寥,一等当然更甚。安裕容一向不肯委屈自己,特地咬牙买了二等票,却没料到居然人满为患。

想到必须硬挺着干坐三十多个钟头,不由发怵。又想比起当年自京师南下申城,一路辗转颠簸,这趟车不知方便多少,可见这些年局势虽纷乱,国计民生依然有所进步。目光扫过满满一车厢乘客,心中暗忖:莫非除了洋人,如今国人也是这般富裕慷慨了么?看这车内设施,比之西洋大陆毫不逊色,必是引自某个技术先进列强之一。

邻座在窗台上扔了一份报纸。安裕容看他一动不动,恍若入定,伸手拈了过来,是三日前的《时闻尽览》。刊头上一行日期:光复二年五月初八,第三十七号,夏历三〇八七,西历二五三六。心想到底是革命中心地带,尽皆改称新年号了。

昔日仓皇迷惘中去国离乡,不知不觉滞留海外五六载。尽管国内消息时有耳闻,毕竟语焉不详。这些天旅途奔波,也没顾上好好了解一番当前时局。他将报纸拿过来,轻轻展开了细看。没料到这《时闻尽览》刊题取得大气,内容却堪称低俗。放眼望去,满版广告启事,奇异趣闻,诸如《夜半惊魂》、《风流女谍》、《不夜天舞台花正红新剧先睹为快》、《清虚补脑汁革命之利器各大药房均有发售》之类。读到最后一条,不觉失笑。商家无孔不入,与时俱进,果然补脑革命。翻到正面,倒也有几条时政要闻,比方《大总统签发临时执政府之共同约法,致电各方知悉履行》,《江南各界集会告吁北方诸州放下歧见共建共和》,《逊帝潜居禁宫既无皇帝之名岂可仍享皇帝之实乎?》……

把一份报纸仔细读完,连边缝也没放过,安裕容才将它送回原处,阖眼重新靠上椅背。

——不过六年,翻天覆地,改朝换代。岂止改朝换代,连皇帝亦不复存在,单剩一个前朝逊帝名号而已。

 

次日上午,列车停靠铜山。铜山乃大站,停车时间颇长,许多人下车采买食物用品。安裕容也准备上月台活动活动筋骨,刚站起身,隔着过道的两位女士恰巧也站起来。他便住了脚,侧身相让,且微笑着道了一句:“女士优先,请。”这句话脱口而出,用的是西洋大陆流行的标准盎格鲁语,十分优雅动听。那年轻些的果然又被他惹红了面孔,飞快地抬眼扫过,抿着嘴角捏着裙摆,扭腰迈步出去。安裕容这才看出对方不过十几岁年纪,是个青春年华的美丽少女。其后跟着的似是家中长辈,用看登徒子的眼神戒备地盯了他好几眼。

这时邻座的礼帽先生也起了身,先前不过互相点了个头,这时听见那句西洋话,面色忽然带了几分热情,微笑致意。二人前后脚下车,礼帽先生递根香烟过来:“先生贵姓?”

安裕容接了,低头看看,是个洋牌子:惠尔斯。

“多谢。免贵姓安。安之若素之安。”对了火,抽一口,微微眯起眼,叹道:“惠尔斯香烟,快活似神仙。”

礼帽先生笑起来:“安兄弟真风趣。”跟着抽一口,“在下徐文约,忝任《时闻尽览》时政版主编。”

安裕容冲他拱拱手:“原来是徐主编,失敬。”敲敲烟灰,慨叹,“旅途困顿,得徐兄这颗香烟,简直恩同再造。”

徐文约拱手回礼:“安兄弟客气。什么主编,光杆司令一个,不过摇笔杆子勉强糊口罢了。”

话说开来,道出详情。原来《时闻尽览》名号叫得大,其实不过江宁本地一份创办不久的商娱小报。时政版虽然放在第一页,论地位却是最低,转载几条大报旧闻,拾人牙慧而已。从主编到记者到主笔,全是徐文约一人。他自负怀抱,立志要干一番大事业。值此南方革命成果斐然,北方相持拉锯、意图未明之际,特地向社长申请,欲北上深入探访,搞些真正的大新闻回来。

因那句地道西语引起注意,才发觉这个邻座看去比自己还年轻着好几岁,形貌举止颇为不凡。坐了一宿夜车,哪怕最注重仪表的人,也难免憔悴。眼前这位却是几分颓废兼几分潇洒,怨不得招惹起小姑娘春心萌动。这般留意之下,便起了攀谈之心。

二人你来我往闲聊,不大工夫,俨然故交。

这时先头那两位女士回来了,后边还跟着男女两个仆从。男仆手中端着水盆面巾之类,女仆拿着几样吃食。先前并不见这两个仆从,想来是安置在了三等座。路过安徐二人,少女微微颔首致意。安裕容不必说,徐文约也是一身斯文气质,二人从容回礼。少女身边长者看清他两个,倒没多说什么,只唤了一声:“大小姐仔细脚下。”

待这一行人进了车厢。安裕容道:“不知是哪家的小姐,装扮倒是入时。”那少女穿了一身带蕾丝花边的西式连身长裙,身边长者身后女仆所着依然为旧式盘纽衫裙。

徐文约接道:“听昨日说话,似是某位官家小姐,在申城读书,往京师探亲去。”

安裕容一乐:“官家小姐,不知是哪一家的官?”

徐文约道:“如今整个南方,哪里还有第二家?”

安裕容抽一口烟:“革命党人不是最讲文明平等,怎么还要奴婢伺候?”

徐文约听他语气平淡,不过就事论事,遂道:“大约革命艰难,终须兼容并包,团结协作。旧官家弃暗投明,欢迎还来不及,总不好叫人家衣食无着。”

安裕容听罢此语,不由佩服:“徐兄高见。听徐兄意思,北方却仍是另一家?你我倒罢了,小姑娘家的,瞧着身世不错,怎的这时节在外奔波?”他这是有心要多套几句话。

徐文约倒也爽快,道:“依愚兄之见,非年非假,探的什么亲?只怕是她家里如此安排。论兵强马壮,后方稳固,到底还要算北方。”

安裕容点头表示受教,索性虚心向对方讨教一番。

原来南方革命风潮如火如荼,大势所趋之下,不论军阀官僚,纷纷改投革命阵营。那些个前朝遗下的官家大户,若不想被革命,便只有趁早主动参加革命。投身早贡献大的,自然获得优待,足以保家小无虞。这位官家小姐的家人,大概虽入了革命阵营,对前景尚犹疑不定,况且南方各州虽说统一在革命大旗之下,论到实务,依旧各自为政,彼此间时有摩擦,并不稳定。单论这一点,反不如北方,尤其是京师、海津这些大地方,就算皇帝已然逊位,在前朝新军祁保善祁大统帅把控之下,局面可说平稳。

去岁南方临时执政府于江宁成立,大总统众望所归,宣誓就职。然看似花团锦簇,手下却无兵无饷。欲要北伐,口号喊得响,实则有心无力。欲要谈判,却又被祁大统帅若即若离的暧昧态度吊着,明知对方挟兵自重,然而毫无办法。双方相持不下,战火渐歇,民生自愈恢复,反倒于乱局中显出一片短暂的诡异和谐来。

听了徐文约一番解说,安裕容不由感叹:“听君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。徐兄有经天纬地、安邦定国之才,如此真知灼见,在下佩服之至。”

徐文约失笑:“这可实在当不起安兄弟谬赞。便是我报馆报童,江宁城里茶楼的说书先生,皆能道出个子丑寅卯来。”说着,上下打量他,试探道,“兄弟莫不是这些日子在山中当隐士罢?”

安裕容坦然道:“愚弟倒不是在山中做隐士,实在是于海外做了流浪异客,耳目闭塞,消息滞后。乍然回归,颇觉不知所措。有缘识得贤兄,实乃幸事一桩。”

徐文约心想果然没猜错,口中却道:“原来贤弟竟是学成归来之新进贤达。于今华夏百废待兴,大有可为,贤弟前途不可限量哪。”

安裕容难得有几分真尴尬,打个哈哈敷衍:“说来惭愧,愚弟生性懒散,不过在西洋大陆胡混些日子,走马观花,游手好闲罢了,实在虚掷光阴,愧对同胞。”

徐文约见他不欲多说,就此作罢。恰巧进车厢服侍自家小姐的男女二仆出来,手里林林总总提着一堆餐盘用具。列车唯头等车厢设置了餐吧、盥洗室、更衣室,一应俱全。二等车厢只有便所和洗漱台。至于三等车厢,就只剩下便所了。

安裕容见那男女二仆挤进三等厢,随口道:“官家小姐既有如此派头,怎不去一等座?”

徐文约接道:“大约二等尚有余,一等犹不足?”这话不无自嘲之意,二人相对而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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